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钱佳楠:废墟的美感 | 洛城机密

夏娃(蒂尔达·斯文顿饰)的行李箱里满是世界文学的瑰宝。吉姆·贾木许电影《唯爱永生》(2013)剧照。资料图

疫情期间,网上流传着一组计算机模拟的人类灭绝之后的城市景象,绿色植被重新覆盖废弃的房屋,吞噬铁轨和高速公路,明明应该感到恐怖才是,可大多数人或许和我一样,觉得这些末世景象里有着一种奇异的美。

这学期在南加州大学教一门自己设计的课程:“城市中的废墟”。我们赏鉴油画、摄影、电影、文学,正是为了解答这个疑问,废墟的美感从何而来?

不同的作品提供了不同的解读视角。在1969年的电影《午夜牛郎》(Midnight Cowboy)里,纽约街头如此冷漠,所有关系都建立在金钱之上,只有在里佐带着乔借住的废弃危房里,两人设法给对方做吃的,提供温暖。这里的废墟成了极端浪漫化的反物质象征,如果推广这个逻辑,看到昔日的资本主义符号(如豪宅、高楼)垮塌,我们感到“解气”。在1982年的电影《银翼杀手》(Blade Runner)中,未来的洛杉矶已成反乌托邦之城:山不见了,但有如山般的金字塔形泰瑞公司总部;海滩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蓝色和金色的霓虹灯;阳光不见了,有的只是无休无止的雨。这些末世奇观的美感可以借助康德的崇高(sublime)理论来理解,因为我们的所见超过了感性认知的范围,我们首先感到不安,但这种不安可以通过理性克服。2022年的电影《野蛮人》(Barbarian)是近些年设定于底特律的恐怖片之一,看似寻常的民宿预订却引出了蛰伏于地下室的怪物——废墟模糊了人类文明和超自然的界限,底特律成了朱莉娅·克里斯蒂娃笔下贱斥(abject)艺术的载体。

电影《银翼杀手》(1982)剧照。资料图

本学期的最后一部作品,本想讲托妮·莫里森生前唯一的短篇小说,但或许学生更愿意看一部电影?于是开放选项给他们。他们用几乎是盲投的方式选中了吉姆·贾木许的2013年电影《唯爱永生》(Only Lovers Left Alive)。我一直是贾木许电影的拥趸,原本只是佩服他可以把无聊拍得如此有趣,但重看了《唯爱永生》后才感到,贾木许的叙事角度完美回答了我对废墟的美学疑问。

电影讲述了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吸血鬼亚当和夏娃,他们不再袭击人类,而是到医院的血库里去买血。他们比绝大多数的人类更精致,更博学,夏娃从摩洛哥的老城丹吉尔飞往美国底特律探访亚当的时候,她用的化名是意大利数学家斐波那契,行李箱里满是世界文学的瑰宝:塞缪尔·贝克特的《终局》、华莱士的《无尽的玩笑》、塞万提斯的《堂吉诃德》、三岛由纪夫的《金阁寺》等。亚当也一样,他收藏古典吉他,谱曲,甚至创作了著名的《C大调弦乐五重奏D.956》中的慢板乐章,赠送给舒伯特。

如果把亚当和夏娃和欧美影史上早期的吸血鬼形象作比,简直是天差地别。在1922年德国表现主义代表作《诺斯费拉图》(Nosferatu)里,吸血鬼近乎鼠类的拟人化,长长的指甲,长长的鼻子,文化浅薄(写信需要借助涂鸦),可以引发鼠疫。虽然在好莱坞银幕长河中,一部分吸血鬼形象开始变得时尚优雅,比如1994年的电影《夜访吸血鬼》(Interview with the Vampire),但即便如此,吸血鬼仍然残酷,依然威胁我们的生命。作为人类观众,吸血鬼的魅力或许就在于我们既羡慕他们的永生,又恐惧他们的侵袭。

《唯爱永生》则断开了人类和吸血鬼之间的关联:我们无法永生,难以共情永生带给亚当的无聊以及抑郁。他们不再袭击我们,于是不再引发我们的恐惧。更重要的是,观影的过程意味着领受吸血鬼对我们的教训:我们被称作“僵尸”,因为我们糟蹋自己的文化,破坏自己的环境,最后连自己的身体也不珍惜,弄得这些血库里的血都是“有毒”的。

电影《唯爱永生》(2013)剧照。资料图

想象一下这个奇异的视角:人类导演拍了一部完全用吸血鬼视角俯瞰人世的电影,最后期待人类观众通过居高临下的吸血鬼审视自我。这里面有着某种超越现实的意思——就好像开头提到的人类灭绝之后的世界,促成美感的原因之一就在于我们超越了现实时空的限制,我们获得了在现实中无法拥有的感官体验。这种超越的视角常见于科幻作品:我们突然去到了未来的时空,用更高的视角看待我们的现实将会引发的后果。只不过,贾木许无须借助时光机器,他只是切换了一个视角。

贾木许的母亲有爱尔兰和德国血统,父亲则有捷克和德国血统,但他是在俄亥俄州阿克朗郊区长大的彻头彻尾的美国人。有趣的是,他的电影经常用外国人的视角来看待美国,《天堂陌影》(Stranger Than Paradise)的主角是居住在纽约的匈牙利移民威利,表妹从匈牙利来访后,似乎触发了威利的某种存在主义的危机。《不法之徒》(Down by Law)中的三位主角之一是来自意大利的罗伯托,他的英语讲得结结巴巴,却比两个美国同伴更乐观,更像美国人。

有一些国内的评论想当然,说贾木许一直在表达异乡人融入不了美国社会。不是的,仔细看一看贾木许镜头里的美国城市:空旷破败的街道,形迹可疑的路人……不夸张地说,贾木许是以看待废墟的眼光来审视美国的,最佳的例子或是1989年的电影《神秘列车》(Mystery Train)中的第一段故事。

两位日本游客来到传奇歌手“猫王”的故乡,位于田纳西州的孟菲斯。贾木许说,他想着十八世纪的浪漫主义诗人常去访问古罗马的废墟,留下动人的诗句,或许外国游客来到孟菲斯,也有点儿探访古罗马废墟的意思。电影中,两个游客来到心心念念的太阳录音室(Sun Studio),结果门面小得可怜,导游语速飞快,听得他们一愣一愣。不仅是太阳录音室,整个孟菲斯都看起来如此荒芜,以至于其中一位游客说:要是横滨的房子减少三分之二,就有点儿像孟菲斯了。

非裔美国作家詹姆斯·鲍德温曾在写给侄子的信里说:白人不需要了解你,但是你不得不了解白人。这里说的是主流文化和边缘文化之间的差异,主流不需要了解边缘,但边缘则不得不了解主流。很长时间以来(甚至如今依然),美国文化在世界上占据主导位置,所以他们可以不了解其他国家的文化,也无须在乎其他国家对自己的看法。然而贾木许的电影罕见地迫使美国人用外国人更“清醒”的眼光自我审视:《天堂陌影》中威利叮嘱刚从匈牙利来的表妹说:不要走过两条街以外,那里很危险。表妹却说:我来到这里是为了自由,我想去哪儿,就去哪儿。《不法之徒》中英语说不流利的罗伯托却很喜欢问美国同伴:罗伯特·弗罗斯特,他是你们的诗人,对吧?我喜欢他的诗!但他的美国同伴眨巴眨巴眼睛,很可能从没读过弗罗斯特。

这里的视角和之后的《唯爱永生》是一致的,美国导演拍了外国人观察美国的电影,最后期待美国观众用冷眼旁观的外国人视角审视自己的国度。如此,美国观众或许可以超越无孔不入的“美国梦”滤镜,看见一种很少被提及的有关衰亡和退化的美国现实。

这可能也是废墟的美感由来之一:我们接受了现实的本来面目,摒弃了任何自欺的虚妄,但即便现实不再提供希望,我们却可以看清值得珍惜和守护的东西。我很喜欢贾木许的2016年电影《帕特森》(Paterson)的结尾,大巴司机帕特森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,白天上班,业余写诗,当他记录在笔记本上的诗集被撕成碎片,他也由此质疑自己的诗人身份时,是来自日本的游客提醒了他:这座小镇是威廉·卡洛斯·威廉斯的出生地,也是后者度过一生的地方——写诗不为梦幻一般的虚名,而是遵从内心的生活方式。

钱佳楠

责编 邢人俨